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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对糖油煎饼,陈瑶是来者不拒,不等馄饨上来,她就旁若无人地干掉了一个
半。是的,就那么垂着眼,右手轻轻敲着桌面,边咀嚼边抖脚,每次都要踢到我
的腿上。长达几分钟里,她只在操起第二个煎饼时瞥了我一眼,笑笑说:「还是
平海的油煎儿好吃!」尽管尚末正式开学,小饭店里还是熙熙攘攘,辛辣的水汽
于人声鼎沸中攀在大红色的价目表上,使后者像卤过的猪皮般油光发亮。身旁的
过道里挤着几个点餐后等待打包的人,他们有幸和我一起目睹了陈瑶干掉煎饼的
整个过程。遗憾的是,事主并末因此有任何不自在,她甚至舔舔嘴角,吃得越发
卖力。我多想给她擦擦嘴啊。
好半晌,趁馄饨上来,我叮嘱她悠着点,别一会儿吃不进饭。「啥啊?」她
总算翻了翻眼皮。我低头抿了口水,急促地笑了下。「啥嘛?」她索性把小脸凑
了过来——一时间,那股甜蜜的油呛味便涌向鼻尖——「大点儿声!我听不见!」
陈瑶夸张地叫道。我能说点什么呢?我疯狂地往碗里搁醋。
于是陈瑶又落座,她甜蜜地笑了笑:「谢谢您的煎饼!您对我真好!」普通
话,字正腔圆。
我只好「靠」了一声。
不时有风掀动皮门帘,把玻璃封门拍得咚咚响。有人出去时,便「呜」地一
声,橱柜里油腻的红绸布都跟着神经质地一抖。埋头掇了口馄饨,果不其然被烫
了一下,氤氲的热气中,我吐了吐舌头,然后冲陈瑶咧了咧嘴。「真忘了!」我
说。
确实是忘了。直到站在校门口,我才想起情人节。也不是什么触景生情,只
是很简单地,当我杵在光滑如镜的柏油路面上,瞥见冬青旁半人高的积雪以及穿
过卖力叫嚷着的各色小贩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情人节。翻手机出来看了看,
已过去一周,事实上正月初六——我生日那天,恰好是情人节,而陈瑶竟从末提
及。众呆逼呢?没了印象。喝洒,唱歌,出租车里的黄色笑话,流火般忽快忽慢
的街景,包间里摇曳着的巨大阴影,母亲打电话来,我吐得像一眼喷泉。我不知
道那些个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对我包裹里的家乡美食,陈瑶很惊讶,她问咋弄这么多(母亲足足掇满大半
个背包),我也不知道咋弄了这么多的。她接过箱琴,随后便没了言语。午饭在
食堂解决,完了回宿舍拾掇床铺,又歇了会儿,下午和陈瑶在大学城里逛了一圈
儿。至于生日礼物啥的,她老只字不提,我当然也没好意思问。可怕的是除此之
外一切都还算正常,甚至陈瑶比以往都要温柔甜蜜了许多,搞得人心里直发痒。
终于,忍无可忍,我坦白:情人节确实是忘了。陈瑶的回应是又垂下了头,好半
会儿她说:「先吃饭。」打小饭店出来,我们沿着西湖走了多半圈儿,后来就上
了湖心小桥。月亮很大,被风擦得锃亮,以至于辽阔的冰面看起来像一张巨大的
宣纸。很快,陈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情人节是真忘了,」我没看她:「家里儿忙着庆生。」我吸了吸鼻子,觉
得自己的声音太低,陈瑶可能完全听不到。
她就那么站了一会儿,转身踢了踢护栏,最后说:「走吧。」我瞥了她一眼。
月光真的像霜一样。「补上!」走开几步后,陈瑶又停下,转过身来,她扬了扬
手里的半袋子煎饼,小脸紧绷:「别以为老娘好糊弄!」在陈瑶看来,玫瑰花和
巧克力太庸俗,过节那是迫不得已,既然节日都过了,那它们便毫无存在的价值
了。经她点名,我从农贸市场搞了条二十来斤的大羊腿,在排练房开火,一连喝
了好几天羊汤,或许直到现在,窗台上的那股子羊膻味都没能完全消去。此外出
于谨慎,我一直没敢招惹陈瑶,这搞得我分外忧伤,没准是羊肉臊得厉害,归还
灶具那天,我忍无可忍地把她按到床上猛操了一通。窗外狂风大作,陈瑶直骂我
流氓,我呢,确实像个流氓,只是贴身背心和保暖内衣始终没敢脱掉。
就是这样。除了带给陈瑶的糖油煎饼,还有捎给贺芳的花花草草,这些玩意
儿虽然我不待见,但听奶奶的口气,它们的市场价值还是显而易见的。
正月十五一早我给老贺打了个电话,她还没起来,我不知道离异女高知是否
都有赖床的毛病。十点多时,上了趟门,她己洗漱完毕、收拾妥当,是的,牛仔
裤,长襟毛衣,一副要出去的样子。客套了几句,她让我留下来吃午饭,我谢绝
了,不是脑回路奇葩,而是陈瑶在等着我买羊腿。我说还以为她要出门,她仓促
一笑,然后拍拍大腿说没有啊,「家里啥都有,还能请不下一顿饭?」临走,出
于礼貌,我问了问李阙如,她立马沉下了脸,说还睡着呢,不知跑哪儿疯了一晚
上。客观地说,老贺把头发留长实在是种聪明的做法,再这么烫上一烫,可以说
女人味十足了。
然而对我的辛苦劳顿,老贺的回报竟是更多的工作量——当然,这个「竟」
用得有点弱智,老贺毕竟是老贺——她先是吩咐我跑平阳中院调了些土地争议案
件的卷宗,后又把原属于某研究生的归档工作撂给了我。前者只是搭上了一个下
午,无所谓,后者嘛,则意味着有一大摞资料等我老鞠躬尽瘁。对此,老贺毫无
愧疚,她一方面表示我是自己人,用着顺手,另一方面也算是被迫解释了一下:
有俩研究生忙着写毕业论文,实在腾不出人手。最后,她强调,这个项目拖了太
长时间,再这么下去,又一茬学生也要毕业了,抓紧整完,是时(si)候开题了。
老天在上。老贺胆敢这么嚣张,自然是得到了母亲应允——甚至,我揣测,是她
出的主意也不一定。
********************
开学后没多久,陆敏就请我和陈瑶吃了个饭,准表姐夫韩东作陪。地点是631
研究所附近的一家平价饭店,杂七杂八,什么都卖,最拿手的是炒河粉。,于是
涮了一斤肥牛后,我又吃了两份虾仁河粉,肚子几欲涨裂。陈瑶怪我没出息,我
笑着说表姐请客,就要给她面子!陆敏差点隔着桌子赏我两个爆栗。她现在是真
的春风得意,工作满意不说,前阵刚付了个首付,不是大学苑,不过离我们学校
也不远,五六站路吧,所谓「花园洋房,龙腾之地」。要说有啥不顺心的,就是
韩父原则上不同意儿子毕业后留职631,其实韩老爷子最理想的地方有俩:一沈
阳,二成都。要不,太原也行啊,「我韩友山儿子,搞科研也应该到最前沿、最
艰苦的地方去」。表姐说,一个平阳,一个外地,想谈恋爱就没那么容易了。北
航理科生笑着说,何止「没那么容易」,那是很难,基本上不可能。韩东胖了点,
显得更白了,沉默寡言使得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弥足珍贵,以至于听起来更有分
量。
表姐说他心态有问题,「放宽了心,」她托着下巴:「只要为国家做建设,
以咱的条件在哪肯定都没问题!」像是强调般,她这话说得很是激昂。闷了好半
晌,二货理科生又笑了笑,他跟我碰杯,说自己以前也不是善茬,初中毕业前给
人打坏了。雷霆震怒之下老爷子大义灭亲,下了死命令,「若不是做律师的二姐,
至少得少管俩年」,三太子流放平海,这一眨眼都快八年了。我靠了一声,敢情
这货还有番黑历史,隐藏挺深啊。
许久末见十五号,我一度以为这货滞留海外,没准客死他乡了。当然,玩笑
话,虽说不上喜欢这个人,但也没必要咒人死啊。三月初的一个周四下午,在西
湖南侧的小路上,我们又见到了那辆保时捷。拉风了、牛逼闪闪了,这些话就不
说了,我们来说说西湖。西湖是个野湖,历史不可考,西大建校后分别在三十年
代、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搞了几次扩建,虽然外衣已与人工湖无异,但渔业资源
那是相当丰富,哪天你从里面钓出个尼斯湖水怪出来,我也毫不惊讶。所以总有
人喜欢避开巡逻,在「禁止垂钓」的牌子下偷偷甩上那么几杆。那天我们就在钓
鱼,保时捷这么一过,把呆逼们的心都刮走了,大家接连「靠」了好几声。车速
并不快,但这辆尊贵座驾并没有停下——幸亏没停,虽不至于给车主拽下来再打
一顿什么的,我觉得不看到他会更好一点。等车没了影儿,杨刚还在没出息地提
醒我:「瞅见没,咱俩老乡啊!」是的,瞅见了。
另一个老乡我倒是照了两回面儿,一次是在校门口,他只身背个画夹,行色
匆匆,所以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再一次是在东操场,大概就是三月暴雪后没两
天,气温骤然回升,我们总算得以脱去棉衣裤,上了球场那真是身轻如燕,心都
随着柳絮飘了起来。李俊奇便在这种情境中闯了进来。他打枯黄末褪的足球场上
奔来,隔老远就冲我们嚎了几嗓子,真的像头野驴。可惜在翻护栏时挂拆了裤子,
这让他很是懊恼,以至于在跟我说话的过程中总要时不时地翻看下那条纪念版耐
克,每看一次他都要操一声,好让自己的不如意在春光烂漫里尽情地渲染开来。
他问我假期玩得咋样,我能说点什么呢,就那样吧。然而等上了篮球场,足球明
星的豪迈之情立马归位,李俊奇欢脱得像条哈士奇,可以说这哥们儿的逗逼劲儿
太让人羡慕了。我站起来,准备再次投身人民运动的汪洋大海之中。李俊奇却捣
了我一下,他说他食言了。我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临时家里有事儿,」他
叹口气,颇有几分歉意:「没能找你玩儿。」
「哦。」我说。我从末认为他会真找我玩。事实上那通新年问候已足够突兀,
虽然这货并不令人讨厌。
录音排练的事,自然没闲着,人一凑齐我们就联系了白毛衣,她说刚开学太
忙,要我们抓紧点。多少算是个好消息,起码「掏粪女孩」得以甩甩肥膘,好好
磨合一番。距大奖赛不足二十天了,毕竟。于是从二月末开始,逢单晚上都要排
练俩钟头,周末不出意外的话全天候不休息。除了大波忙着搞毕业设计,其他人
在时间上都挺充裕,当然,劲头最大的还是非大波莫属,从好几个晚上给我们添
夜宵可见一斑。简直令人感动。《咏劫》(暂命名,姑且这么叫吧)融合了摇滚、
戏曲、现代舞等诸多元素,特别是Moonwalk及评剧声腔,颇费了番功夫,或许不
能算开创先例,「指不定能在流行乐坛划下重要一笔,」某次酒后大波表示:
「虽陪不了你们参赛,但专辑要弄成了,好歹大学几年做成了一件事儿。」听他
这么说,我们都不好意思要求加菜了,岂有此理!陈瑶送的生日礼物在大练兵中
效果斐然,Electro-Harmonix的这款经典法兹(BigVuff )我垂涎了何止两年,
如今到了手才方觉尖货毕竟是尖货,加卜两块延迟,再插上RP55,失真的噪音墙
荡起酥麻的涟漪,真真让人长跪不起。主唱几度易人,鄙人当仁不让,之所以当
仁不让,当然来自于李老艺术家和白毛衣的「诚挚建议」。排练陈瑶多半都会跟
着,有几首歌里少不了她的手风琴及古筝,何况此人的音乐素养也就大波尚可一
比。只是女孩麻烦,有两个晚上玩得正尽兴,她都有事要回去,我也只好把人送
到了宿舍楼下,等再回来,感觉全无。当然,既便如此,我也爱陈瑶。总之,近
一个礼拜吧,乐队的状态算是被撩到极致,像个充满气的篮球,你随便那么一巴
掌,我们都能蹦到篮筐上。
结果一录音就露了怯,耗去了一个下午外带一个晚上,尽管录音设备出故障
也算一个因素,那种挫败感还是如影随形,让人垂头丧气。对此大波总结说是闭
门造车了,光顾着排练,没能到酒吧到街头到人民群众当中去。老实说,主要是
磨合期太短,《咏劫》除了副歌需要降调处理,实在是高潮部分全都要用假音来
唱,我并没十足把握。沈艳茹却笑笑说不错,或许是为了让我们相信她的判断,
她不得不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皱着眉说:「真的很不错啊!」白毛衣穿着
白毛衣,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举手投足间优雅得令人自惭形秽。光
那香水味都让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陈瑶恨不得杀了我。她说这个女的也太那个
了。至于「那个」是哪个,我可就说不好了。
********************
华商报社离大学城不远,在南三环辅路上,报名当天我们还是早早到了现场。
众所周知一档大型的综艺赛事,绝对不是在舞台上唱首歌那么简单,该走的流程
事无巨细。到了报名处我才知道,这么个狗屁大赛除了文化厅人社厅等主办单位
外,承办单位省音协、剧协、曲协、省艺术研究院、电视台,协办单位澳大利亚
X 西总商会等一干领导将会悉数到场讲话。LED 上滚动播放着「2005中央电视台
《梦想中国》X 西赛区选拔赛暨平阳首届才艺大奖赛」,是的,你没看错,李咏
的「非常6 1 」,日他妈的。这也是「我省娱乐文化领域的重大盛事」,面向平
民,「吸引了众多音乐曲艺界、舞蹈界、高专院校大学生、个体经营者等各界群
体参与,可谓一场文化艺术的饕餮大餐」。此外,主办方相关负责人表示,本届
大赛本着公开透明的原则,由各分赛区自行组织海选、预赛、复赛和决赛,决赛
将通过省卫视现场直播。而才艺大奖赛旨在「研究本省民族音乐、挖掘民间曲艺
音乐舞蹈特长人才,传承厚重文化精髓,在比赛中发现人才、选拔人才、培养人
才,为我省文化娱乐事业锻造一支生力军队伍」。当然,才艺大赛的优胜选手除
了二十万现金政府奖励,还将代表X 西参加央视《梦想中国》资格赛和总决赛。
别看说得头头是道,给呆逼们撩拨的热血沸腾,我也是决赛前一天,也就是周五
下午才知道凤舞剧团的。
当时正在操场上打球。母亲来了一个电话,说她在平阳——不光她,半个剧
团都在。我以为又是什么包场演出,不想母亲说她正在省电视台七号演播厅——
「门外,」她笑了笑:「你俩要想过来,趁早。」七号演播厅基本快到西三环了,
跟陈瑶商量了一下,我俩也就没过去。通俗点说,为一顿饭跑那么远不值当。结
果这什么大奖赛一折腾就是好几天,如你所料,大奖嘛,光莘莘学子就好几十人,
难说有多少人是冲大奖而去。为此我还专门把头弄了个新造型,想表达个什么意
思我也搞不懂,按大波的说法,那就是「硬着头皮咱也得上」啊。「20万啊,同
志们」,金钱的力量不容小觑。然而同样不容小觑的,是呆逼们的丧心病狂。分
区海选的预、复赛都在大学城的Livehouse,「掏粪女孩」临场表现不俗,虽说
不至于横扫,好歹也获得了进入决赛的红色通行证,感谢生活。
我以为赛事会遇上母亲,然而并没有。或许突出重围的人太多(起码不止二
十这个数),我们被安排到了都市频道的三号演播厅。让我惊讶的是这个千余平
方的演播厅,却有两组巨大的L-Acoustics 音响,左右两边各6 只双15寸V-DOCS
和3 只DV-DOCS,再加上8 只双18超低SB28. 理所当然地,璀璨的灯光、超强的
配置,无疑会让演播厅现场产生比户外大型演唱会更狂热的震撼效果。省台的财
大气粗,简直惨无人道。光这俩套音响,恐怕就在七位数以上,大学城的Livehouse
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更让我惊讶的是,哪怕鸡巴毛都薅掉好几根,「掏粪女
孩」的超常发挥却一鼓作气保持到了终场,这帮丧尽天良的家伙,让我都不知说
什么好了。周六比赛这天,大波甚至冒着挂科的危险,屈尊担任了乐队副吉他手。
这逼甩着他的狗毛和大奶子:「你们知道摇滚是什么吗?就是——你们可以没有
我,但我不可以没有乐队。」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我竟无法反驳。再来句「与
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就更有道理了。
「掏粪女孩」是最后一个出场的,简直荣幸之至。现场氛围跟预料中差不多,
与大多数综艺节目并无二致。音乐前奏响起时,诡异的旋律,弧形球钢架玻璃圆
顶下,观众席如潮人海,老实说,与央视舞台也不遑多让,虽说后者仅存在于一
年一度的电视春晚。束灯打在头顶,炫目的有些过分,身后的陈瑶看上去难免小
脸煞白,于是这位人畜无害的女鬼来了句「卧槽」,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哪
怕早有准备,我的惊讶丝毫不逊于陈瑶。
「平河渡,渡白了发,万里黄沙咫尺若天涯;
痴人笑啊,笑破了秋,恍然入画擦肩一梦难回头;
人不走,为谁留?若从头抱山,那山可依旧。
兰琴断,断桥锁寒舟,为你卷帘为你斩诸侯;
青丝年少,去日荒凉,一口一口就喝到人断肠;
彼岸花,媚如钩,今生前世路,怎负我一千年苦修!
凤啸九天若天上浮云不可拥有,
疲惫双眼独弄半拢罗袖;
誓把一抹残月葬在归乡渡口,
情似曲过只遗下无可挽救;
唏嘘,牵挂,何与君合衾同椁——情怀不老,百世千秋!
彷徨,挣扎,且把功名身外留——容颜未改,强说新愁!
……凤啸九天若天上浮云不可拥有,……强说新愁!「
终止音苍劲激昂,戛然而止,鼓手大汗淋漓,我也大汗淋漓。整个演播厅寂
静无声,呆逼们时不时地瞟向我们的评委队伍,就像那里坐着几头史上巨兽。然
而和绝大多数观众一样,这些人并无特殊之处——掌声终究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
肆无忌惮地撬开耳膜直往我们脑袋里按,观众席的几位女嘉宾甚至几度站起来,
眼眶通红,挥动双手一遍一遍抽着纸巾,不知这是否过于夸张了些。点评环节,
李咏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毫无疑问,评价有点高,虽觉在所难免,
还是让我猝不及防。
令人意外的是节目组迟迟未能公布结果,这让逼们有些不知所措。当然,不
知所措的还有评委席的诸位非常专家团,现场正进行着一番激烈争论。理所当然
地,由于赛事机制,终究也没论出个所以然来,这种事毫无办法。
确实没有办法,打演播厅出来时,我接到一个电话,陌生号码,来电显示为
平阳本地。我说喂,对方开门见山,表示自己是李祖光。
如你所料,关于获奖名单,非常专家团产生了巨大分歧。按规则,《梦想中
国》每个选区限定名额是6 人。在省台的某个休息室,李老艺术家告诉我,他说,
这档节目虽不需要戏曲,但两位评剧选手——蓝凤组合难免让专家评委「眼前一
亮」——她们都人到中年,唱的是评剧,却以歌曲的形式表现出来,「也许不够
专业,但唱功确实还不赖」,与《咏劫》异曲同工,这种表演方式比较难得,文
化层次也很独特,「或许可以给《梦想中国》增加些元素」。很显然「两位评剧
选手」均来自凤舞剧团,值得一提的是,评剧新唱乃剧团一大特色,可惜我一直
没亲眼所见,也不明白「特」在哪,母亲当时笑曰,「这杀手锏武器啊,岂能轻
易示人」。
他老的意思显而易见,掏粪女孩与蓝凤组合之间,只能二选一,老实说,这
玩笑开得有点大,不过想想也正常,倒是我大意轻敌了。老李同志则表示,你们
乐队年轻有活力,糅合了多重元素的摇滚风格,颇具现象级潜质,实力还是有的。
他说《梦想中国》需要平民选手,更需要成长型选手,「这机会可不多见」。我
想说点什么儿,却真不知道该说点啥好了。
好一阵,我说,我弃权吧。李老艺术家足足楞了四五秒,说这事儿没有先例
可循,观众也不会接受。我说:「又不是原创作品,是他妈我抄袭别人的!」得
承认,有点激动。艺术家一双小眼刹时瞪得滚圆,要吃了我一样,老实说,吓我
一跳,这头远古犀牛。即便该犀牛不会真「吃了我」,但他说「评委组尊重每个
选手的意愿,你确定不考虑争取一下」?我吸了吸鼻子,没说话。哥们仰起头来,
眉头紧锁,看不出这人什么表情。许久之后他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说:
「凤舞艺术团是你妈的剧团吧。」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说:「别告儿我妈知道,
我妈的剧团吧,不容易。」是的,我是这么说得。
参赛的事我当然没告诉母亲,基于什么狗屁心理,我也不明白。没过多久,
官方姗姗公布了一则简短消息——鉴于某选手的个人原因,经主办方与赛委会综
合评估,决定取消该乐队参赛成绩。虽觉模棱两可,倒也说得过去。
到周日上午十点半时,母亲总算通知我,午饭订在人民路上,十二点准时开
吃,过期不候,吓得我跟陈瑶打个的就杀了过去。人民路中段以脏乱差闻名,据
陈瑶说这里有几个好馆子,我们所在的这个清真羊肉便是其中之一,「你妈能找
到这儿也是厉害」。
除了「蓝凤组合」、青霞,剧团的几个项梁柱都在,还带了两个小演员,此
外就是表姐和张凤棠了,我俩前脚刚进,她俩后脚就跟了进来,双方都是一声惊
呼。理所当然,我的光头引起了一众围观,开饭前的十来分钟里,浅灰色的棒球
帽被揭起了无数次。大家观摩,赞赏,然后就是哄笑。张凤棠表示我这个新造型
能直接在戏里演个和尚,他们就又笑了起来,陈瑶险些岔了气——有些过分了。
唯独母亲不太满意,嫌我搞怪,「是不是想学那周什么鸥?」她说。她指的是零
点的周晓鸥,虽然并无恶意,我还是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就红了脸。好在
羊肉不错,大家也是频频称赞,小郑搞完洒桌上的场面话后连饮三杯,说电视台
这些人效率太低,而且对戏曲从业者不尊重,「不过嘛,好歹二十万块钱到手了」
他红着脸,从碗碟间抬起头来,用普通话说。
我瞅瞅母亲,她笑着眨了眨眼:「咱们主要目的还是给剧团,给学校,打个
广告,啥钱不钱的。」又是哄堂大笑——旗开得胜让人愉悦。二十个人吧,分了
三桌,母亲跟演员们坐一桌,老的老,小的小的,我们这桌除了张凤棠一家,还
捎了个郑向东。不知谁挑话头,谈起了康xx,于是我问他一个江苏人,跟平阳有
啥关系。张凤棠撇撇嘴,说可有关系,却半晌憋不出个屁来,得亏表姐开了腔。
她说文革头几年康xx就下放在平阳某郊县农场,天天就是喂猪,挖藕。「你忘了,」
母亲扭过脸来,扬扬手:「前几年……」这时《寄印传奇》突然响了起来,她抿
了抿嘴,埋头去掏手机。我强迫自己盯着红油里上下翻滚的羊肉,不去看她。母
亲挂断没接。「早几年啊,平阳的很多藕粉都打着康xx的招牌,你忘了?」
「早几年?起码快十年前!」一个琴师转向我:「你妈过得……」
母亲笑了笑,拿纸巾点点嘴,她刚想说点什么,《寄印传奇》又响了起来。
我慌忙去给陈瑶掇菜,「你不是能吃吗,」我笑得呵呵呵的:「多吃点,多吃点。」
等待了两三秒,母亲终究是起身,踱了出去。铃声消失了,但并没有人声传来,
或许是此间的肉香太过浓厚。得有个五六分钟,母亲才回来,她轻甩着手,应该
是去了趟卫生间。我看着这个身着白衬衣西服裙的女人关门、行走,轻盈地落座,
直到她撇过脸来,我才猛吞了一大块羊肉,我想找人碰个杯,不管是郑向东、表
姐还是随便哪个谁。张凤棠私下给我说表姐的事都办妥了,生辰八字都看过了,
回头翻年就挑个好日子,赶快把事办了,也算了了她爹的一桩心愿,「省得天天
来烦我」。至于「表姐的事」包不包括韩东毕业后的工作问题,我没问,或许也
没必要问。尽管宛若做梦般,一旁的陆敏无疑是一脸幸福的。
关于韩东与表姐的事,七号早晨我问过母亲,她说你表姐现在能耐可大了,
帮了剧团不少忙,平阳的演出都是她跑前跑后。我说我姨没说什么吧,母亲笑笑,
说一人一个性格呗,你姨啥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并没有提及梁致远,不知
是觉得张凤棠的说法过于荒唐,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三月的最后一个周六,也就是比赛结束后没几天,正在二号食堂吃午饭时,
沈艳茹毫无征兆地来了一个电话(我不认为她留有我的手机号)。当头她问我在
哪儿,我说学校啊,「那来一趟吧,」她说:「校宾馆,有事儿找你。」她这话
说得波澜不惊,完全一副领导口吻,一时我以为出了什么事。陈瑶要跟过来,我
摆摆手,让她等等,至少先看看咋回事再说。按白毛衣的指示,我找到了304,
一个向阳的普通包厢,隐约有说话声传来,具体说些什么可就听不清了。忐忑地
敲了敲门,白毛衣说请进,于是我就「请进」。阳光很亮,桌布很白,玻璃转盘
上倒映着人脸,得有个两三秒我才在骤然爆发的笑声中意识到沈老师身侧的女人
是母亲。她坐着没动,只是笑盈盈地撩了撩头发。沈艳茹还在笑,轻掩着嘴,脸
垂下又仰起来,高耸的胸部搁桌面上轻轻发抖。另外两个女人也笑,声音不大,
姑且理解为一种陪衬的笑吧。这种情况下不发愣简直天理难容,所以我就愣了下,
紧跟着被一波没由来的羞涩击中,于是我冒了一头汗。
「快坐呀。」还是母亲先说话,她站起身来,抬抬手,又扬了扬下巴。母亲
显然是为现代艺术课的老师而来,只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事先吭一声。
据沈艳茹介绍,在座的两位女士一个是高中音乐老师,一个学舞蹈,研究生
尚末毕业。至于我,她用四川话介绍说:「搞摇滚哩!」这么说并没错,而且俏
皮可爱,轻松幽默,我却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只好笑笑瞥了母亲一眼。我以为她
会说些诸如「有这精力看本书多好」之类的话,但是没有,母亲笑着瞅瞅我,旋
即低下头晃了晃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水汽使阳光显得不太真实,在桌面上露出一
种泡胀的豆白色,玻璃转盘上搁着一袋烧饼,面香扑鼻,分外诱人。沈老师开始
免费宣传「掏粪女孩」,她没谈比赛的事儿,也没有太夸张,但字字句句还是让
我面红耳赤。好在这时手机响了。就我在走廊上跟陈瑶说话的功夫,菜陆续都上
来了,包括我点的黄瓜拌耳片。倒不是我要点,而是沈艳茹非要让我点,她说:
「不用替你妈妈省,今天啊我做东!」
其实母亲之前在网上发过招聘启事,平海论坛了、人力市场了、甚至教育局
官网,来的人也不少,但看学校那样也就没了音。这完全在意料之中,毕竟高工
资也难以抗衡末知风险。奶奶倒一反铁饭碗怎么怎么好的论调,说这些人不识货,
「龙起势之前可都是虫」。当然,私下里她老没少给我说艺校哪能跟二中比,
「你妈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所以我也说不好眼下的招聘方式会效果如何。
我以为诸位女士会重点谈谈评剧学校,谈谈待遇了这些事,不想这个话题点
到即止,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比较平海和平阳的几个旅游景点了。莺声燕
语中,母亲诚挚地邀请她们到平海来玩,说这话时,她音色明亮。
沈艳茹没要米饭,她喜欢拿烧饼夹着菜吃,此种别具一格的吃法在一个四星
级饭店里着实算不上优雅,但她说好吃,并招呼我也来一个——因为我愚蠢地谎
称吃过饭了,也没要米饭。「彩票点对面的那个烧饼摊,」她一面大口咀嚼,一
面拿纸巾点点嘴角:「就东市场那个,好吃,地道!」音乐老师话不多,练舞蹈
的研究生却活泼得有点过头,她甚至跟我聊了几句,问了问大几了、啥专业之类
的问题。这越发让我觉得母亲的此次会面将无功而返。后来沈老师又强行点了份
蛤蜊鸡汤面,每人来了一小碗。「应该喝点酒的,可惜凤兰要开车,」她挑挑柳
眉,冲母亲笑笑,又转向我:「搞得我都心痒痒了。」
母亲也笑了笑,埋头掇口面,没说话。
沈艳茹边吃面边按了会儿手机,等把手机放回包里,突然就提到赵XX,她说
这位赵老师前一阵刚联系她,对剧团挺感兴趣的。我这才反应过来,林城之行的
引路人我还原以为是何方妖孽。母亲却很淡定,兴许是对上述摸棱两可的话从末
抱什么希望吧,「那挺好,」她稍稍抬头:「要真出山啊,也不错。」沈老师唉
了一声,拿小指挠了挠眉毛,努努嘴,又兀地看向我。「吃饱了没?」她问。
打洒店出来,几位女士在柳萌下一一话别,我躲校门口抽了根烟。
好半晌,母亲和那位音乐老师一起出现,后者摆摆手就步向公交站台,母亲
犹豫了下,并没有叫住她。春光尚可,起风时五花八门的吆喝声便皱成一团,在
人流中东奔西撞。被风掀起的还有母亲的栗色风衣和长条纹衬衣外的米色开衫,
于是她裹紧外套,捋了捋头发。「是不是又抽烟了?」环视一周后,母亲笑着皱
了皱眉。
我两手操兜,笑了笑。
「没落疤吧?」她轻哼一声,又问。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脸上还是身上,但还是摇了摇头。
「走呗,」母亲跺跺脚:「杵这儿干啥呀?」她鞋跟很尖。
「陈瑶马上过来。」我揉揉眼,又掏出手机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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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放是在1973年,也没有什么正式通知,就是说不让演了,然后
把评剧团的人关了三四天,之后就各奔东西了……虽然从1971年夏天开始,为响
应中央号召,剧场的公开演出已经只剩下革命样板戏……我和弟弟随母亲在城南
棉纺织厂待了小半年,到1973年入冬时,终究还是没能避免下放到农村的命运…
…东郊小礼庄是十一个大队部的统称,当时剧团一多半人都被分到了这里……母
亲对农村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种恐俱让她可以决绝地把评剧从生命中剥离
得一干二净,让她可以躲在工厂里受尽白眼靠捡拾剩饭剩菜果腹,让她可以从睡
梦中浑身发抖大喊大叫着惊醒……所以见到父亲时,她并不高兴。但是对我和弟
弟而言,眼前的新世界并不像母亲所描述的那样可怕,起码不会有人三更半夜冲
进家里打砸一通……分在小礼庄大队的有十几个人,除了一位女性和一对夫妻外,
大家基本上过着集体生活,我们来了之后,父亲用泥坯、原木和石头,加上半张
架子车板,在驴棚外新起了一个小天地……」看到这期《评剧往事》是在愚人节,
和我印象中所了解的相同,又不同,或许记忆都是隐秘的吧。
翻出《平海晚报》完全是买烟时一个随手的意外,毕竟不光母亲这个周专栏
有一搭没一搭,现在连晚报出现在小报亭的概率都有一搭没一搭,问老板,答曰
影响力问题耳,《平海晚报》其实是订阅某杂志的附赠服务。对一份县级报刊来
说,这并不让人意外。
就在这个上午,母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正在平阳谈事,如果没啥大问
题一会儿可以到西大一趟,「要是乐意,正好请你跟陈瑶吃个饭」。乐意是肯定
乐意啊。她郑重地问哪个饭店会好一点,老是那几家,吃都吃烦了。我问还有谁。
是的,我想到了老贺,沈艳茹,甚至梁致远。「就你俩啊,」她说:「咋,你妈
大方一次不行?要不,你俩上行政新区来?」这次我想到了平阳大厦。好在不等
我回答,母亲就自我否决了:「算了算了,还那家川菜馆吧,你俩啊,也就这口
福了。」这话说得很成问题,但做东为大嘛,我就不跟她计较了。
陈瑶自然屁颠屁颠的,体育课没上完就跑宿舍洗了洗澡,她要香喷喷地迎接
即将到来的大餐。
十一点半不到,我俩就跑川菜馆要了个二楼包厢,给母亲打电话,她说有个
表要填,可能还要等半个钟头。于是我俩就等。结果服务员催了两次,过了十二
点母亲都没能到。我以为出了啥事,赶快给她打过去。母亲一切正常,反怪我俩
心急。我说不是我俩心急,是店家心急,再不让上菜,就该被赶出去了。说这话
时我早已饥肠辘辘,而陈瑶在一旁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就差去啃一次性筷子了。
「点菜了没?那就先上凉菜呗,路上实在太堵了……快到学院路了……你看
看你俩,蹭个饭不等东家到!真不知道说点啥好……」几次停顿后,她突然笑了
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足足有半分钟都没能组织出正常语言,「……不行了不行
了,要笑死我了,你俩啊,快吃饭吧,小票留着,回头找我报销,我这正忙着,
啊……」话没说完,她又开始笑。
陈瑶一脸迷茫,我大概比她还要迷茫。我知道这是愚人节,但我没想到对母
亲来说这也是个愚人节。
一如既往,母亲基本上每周都要打电话来,但频率明显高了些。我宁愿是太
闲的缘故,当然,这是自欺欺人。虽然母子间并没有什么迫切的亟需交流的信息,
无非是我谈谈学业、谈谈校园生活;母亲说说剧团、说说家里那些事儿。但作为
一项习惯,两年多来这个电话己像吃喝拉撒那样成为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曾
经我吐槽她之所以打电话来只是为了确认下我没去搞传销,母亲哈哈大笑。现在
呢,她也笑,只是沉默,犹如盖玻片间的气泡,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跑出来,怎
么挤也挤不干净。有时候说起话来欲言又止,不光她,我也是这样,像是被老天
爷捏住了喉咙。好几次我都想说一些小说或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话,诸如「妈妈
我爱你」或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之类的,但如你所知,既然是电视剧里才
会出现的话,我当然没能说出来。三月二十七号突降暴雪的那个晚上,我接连叫
了两声妈,那些攒出汗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刹那消失了。母亲嗯了下,笑了笑,
有些湿滑——我也说不好,又好像有风,忽远忽近的,无从捉摸。
但愚人节搞这么一出,破天荒头一遭,匪夷所思。
小半年不见,陈若男蹿高了一大截,少女曲线初现,甚至整个人都好像白了
些。既使如此,比起同龄人来,她这发育也够晚的了。但陈瑶说这个妹妹生来身
体不好,现在硬得跟铁蛋一样,够不错了,夫复何求?这话说得火药味十足,搞
得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了。同印象中相比,小姑娘害羞了许多,以前一直你呀你的,
现在连你呀你都不说了,让人忍不住揣测这是不是青春期付出的必然代价,不过
嘴还是刁钻,只是抬起杠来脸红得更加理所当然了。陈若男说她现在住了校,两
周回家一次,干点啥都要先给她妈打招呼,稍微开点小差她妈也会在第一时间知
道,真没把人憋死。我说这是养猪,「你就是头猪」。她竞没反驳,反而颇为认
同地点了点头。
周末嘛,逛了逛大学城,又在校园里晃了一圈儿,最后跑镇上吃了顿驴肉—
—这也是我们这小地方唯一称得上「有特色」的东西了。买橘子回来时,姐姐正
在接开水,妹妹悄悄对我说她也要到澳洲留学了,她妈同意了。
「真的?」我问。
她点了点头。这头点得并不得意,事实上连高兴还是失落都瞧不出来。
饭间,就陈瑶上卫生间的功夫,我问陈若男她家谁在澳洲,她反问咋了,我
说就随便问问呗,「哥也想留学呢」。这么说着,我没忘给她夹菜。她看我一眼,
一声没吭,誓死不吭。直到上公交车时,她才在姐姐的提醒下,冲我挥了挥手。
就那一瞬间,我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乃至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奇怪在哪儿,
偏又说不出来。
自打海选赛铩羽而归(当然,主要责任在我),乐队就一直处于搁置状态。
大波忙着论文答辩,其他人也各有各的事,连排练都停了。如果不是沈艳茹打电
话来,再过一阵我会忘了这茬也说不定。她问我们到底什么想法,关于乐队。老
实说,我们——起码我,还真没什么想法。她就给我举了几个乐队运作的例子,
涅磐、石玫瑰什么的,我也给她举了几个乐队运作的例子,盘古、腰什么的,说
这话时我确实有些不服气。白毛衣就笑了,她给我接了杯水,反问我现在的摇滚
期刊还有以前的影响力吗。「早两年还差不多。」她双臂抱胸,顺势靠在桌沿。
我抬头瞥了眼那对高耸的轮廓,又迅速尴尬地移开视线。我摸着一次性纸杯,转
了又转,啥也没说出来。
沈老师畅怀穿了件蓝条纹衬衫,里面是件白色打底T 恤,下身一条宝蓝色牛
仔马裤,脚蹬一双低跟绑带凉鞋,说是青春洋溢也不为过。她让我把母带先拿回
去,别放她这儿弄丢了,以后想出专辑了,她再给我们找人,「前一阵不吭声,
现在人家手头事儿多,等啥时候闲了再说吧。」这么说着,白毛衣踱了几步,把
地板踩得噔噔响,再转过身来时,她就谈起了才艺大赛、海选,还有母亲。她说
具体情况她都了解的七七八八,说我还不赖,换作她,她也会弃权;接着她问母
亲最近好不好,又问了问剧团、艺校那些事。我笼统地答了几句,也算是有一说
一吧。她说那个凤舞艺校她去年冬天去过一次,那会儿教学楼刚完工。这个我还
真没想到,除了笑着「哦」了两声也无话可说。她一步步走近,说:「你和你妈,
都是有些想法的人。」虽搞不懂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心中一凛。本想替自己和母
亲谦虚两句,又觉得不合时宜,我最后还是放弃了。
毫无疑问,作为此次《梦想中国》节目组平阳赛区特邀嘉宾,这位艺术课老
师在音乐及舞蹈界不说举足轻重,也算有着一席之地。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半晌,我问白毛衣对戏曲也有研究啊。她说研究谈不上,打小川剧没少看,在北
京念书时也正赶上京剧大热。「不过,」她笑了笑,一屁股坐到了桌沿:「在英
国那会儿,埃塞克斯大学有个中国戏曲研究协会,我可当了一年理事哩。」
这学期一过来,已有一大票人着手准备考研,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居多,
但该举动对呆逼们的心理攻势还是不容小觑,简单说就是让我们觉得日子到头了,
一种秋风扫落叶的感觉。前阵忙着比赛,连球赛都没怎么看,这阵得闲,算是如
愿以偿地看了几场,活塞英雄不老,太阳如日中天,马刺稳扎稳打,湖人中气不
足,姚明嘛,气势正劲,姚麦组合磨合得不错,干掉森林狼后,火箭一波七连胜,
今年的季后赛入场券算是一半握在手里了。
就是4 月9 日火箭客场大胜湖人后,我们害了失心疯,只得抱上篮球跑出去
操练一番。岂料大家都害了失心疯,以至于塑胶场地连块晒尿布的地方都没,呆
逼们只好转去东区。在那儿,我们又碰到了艺术学院哥几个,除了李俊奇,陈晨
也在。许是好久没见,乍一碰面竟陡生出一种荒谬感。这货阴沉个脸,下巴仰起
的刹那,高挺的鼻梁显得更尖了,不愧是陈建军的儿子,真他妈像。我没说话,
也没看他,只是随手撂了个三分——可惜没进。毕竟是老熟人了,场地又有限,
大伙儿就凑合着打了一波。可能是太阳太暖和,呆逼们打得懒洋洋、软哒哒,特
别是杨刚,每次陈晨突破,他都只是象征性地甩甩胳膊,提醒了两次,也没见什
么起色。这搞得我心痒难耐,尽管一直提醒自己保持克制,但在陈晨又一次轻松
地突进去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个侧跨步,扬手给了他一记大帽。皮球招呼在
脸上,嘭地一声响。并没有流鼻血什么的,不过这老乡显然给打懵了,左手背抵
着脸,好一会儿才皱眉瞪了我一眼,说:「操!」老实说,他这副表情多少让我
愉快了一些。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凡事要认真,打野球也不能例外。无论如
何,这个盖帽算是点起了烽火,你来我去之下,双方球风也越发凛冽。
陈晨手感还行,突破不成,他就拉出去投,这下防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毕
竟我在低位,总不能次次上高位协防。而每当我持球,陈建军的儿子也是死死盯
防,不来两个以上的变向、变速,压根没有出手机会。这才有意思嘛。
激斗正酣,突然有人攘攘上了——我方控卫跟对方一黄毛高个儿,还没看清
楚,两人已抱作一团。赶紧拉架啊,李俊奇也劝,说又不是第一次打球什么的。
好歹拉开,两人依旧骂骂咧咧,我拍拍黄毛的背,说哥们儿箅了,不想他一把甩
开我的手,说:「算你妈屄!」可能是的,类似的话吧,听不太清。我飞起一脚,
给这货蹿了个狗吃屎,半天都没爬起来。几个高冷艺术家扑上来,有没有陈晨我
可说不准,我猛喘了一口气,阳光普照,一切都新鲜得令人心花怒放。
第二章
继三月中的聂树斌案后,三月底湖北又爆出一个佘祥林案,某种程度上,后
者转移了公众对前者的关注度。刑诉法老师用了一个词——「巧妙」,他说倒不
是讲有什么阴谋,而是余祥林案因被害人的死而复生己成为一个板上钉钉的冤假
错案,没有任何推诿糊弄的余地,而聂树斌案可就复杂了,根本是一锅浆。老贺
也说聂树斌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它的复杂不在案情本身,而在利益纠葛。「当年
的主事者,」她神秘一笑,伸出食指向上捅了捅:「如今国安部一把手,啥情况
自己琢磨一下。」这不光是一个简单的法哲学、法实践问题,而是一个官本位问
题,正是这样的官本位才让我们选择了这样的法哲学和法实践,总之,老贺说,
聂案之惨烈不过是我国司法花絮的冰山一角。是的,两个活生生的案例像是给诸
位老师打了鸡血,搞得他们唾液狂喷,不止在课堂上,连论文项目开个会都末能
幸免。甚至乐队哥几个跑沈艳茹那儿打听专辑的事儿时,她也问了问这个事,简
直莫名其妙。
白毛衣说录音还行,混音她可不会,不过有需要的话她可以帮我们找个混音
师。至于有没有需要,我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大波全程塞着耳机,摇头晃脑的,
等出了办公室,我一把给他耳机揪了下来。在我冷峻的目光下,他靠了一声说:
「这是他妈的论文素材!」他的意思应该是自己很用功。于是我就借一只耳朵听
了听——KingCrimson 的《二十一世纪精神病人》,无药可救的英伦信徒。尽管
比赛失利大家伙儿什么都没说(包括陈瑶),我心里却还是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顺提一句,《梦想中国》全国选拔赛正如火如荼,初八还是初九,星期六这
天,母亲还到平阳开了一次会,具体落实剧团赴京人数什么的。据白毛衣说,省
文化厅这回算是下了大力气,所有X 西赴京选手,赛事期间的花费均实行全额政
府补贴,随行人员也会纳入人头报销范畴,可谓力度之大,前所未有,妥妥的公
务员待遇嘛。母亲打来电话时,我和陈瑶刚吃完饭,正打食堂出来。她说在门口
呢。我俩赶紧遛出去。母亲一如既往,如和煦的春风般站在学校门外,结果见我
俩出来后,她老二话不说,扯上人就走:「今儿个想吃啥,随便点,赶紧的啊。」
我和陈瑶好一阵发懵,拍拍膨胀欲裂的肚皮,面面相觑。好不容易在学院路附近
的一家小店坐下,就等菜的当口,此人总算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本来想弥补上
次大餐的,看来,你俩啊,确实没什么口福嘞。」我差点靠了一声,不带这么欺
负人的吧,看着陈瑶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我终究还是没敢说出来。摊上这么个
老妈子,我又能说点什么呢,我只好顺嘴问了句:「咋又没开车。」她说公家的
顺风车不坐,是不是傻啊你。她老说得很对,就连陈瑶也频频点头,能省则省点,
我也搞不懂这是好还是坏。
后来母亲就问起我二十号要不要回去。于是三月十二,也就是4 月20号,姥
爷生日,以更换二代身份证为名,我回了趟平海。尽管母亲表现得很夸张,甚至
怪我跟贺老师都没事先打招呼,但最后还是拿肘捣了我一下,笑曰:「算你还有
点良心。」而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假装没听见。
午饭直接在小礼庄吃,那股闹腾劲儿跟去年大寿比,也没差到哪儿去。下午
醉醺醺地去做了信息采集,前后折腾了一个多钟头,完了给王伟超打了个电话。
晚上呆逼们在柳絮纷飞的平河滩上吃了顿户外烧烤,王伟超主烤,不喝酒是不可
能的,虽然母亲叮嘱在先。
到家时得十点过半,母亲在电视柜旁吹头发,见我进来,她只是歪了下脑袋,
没吭声。我叫了声妈,她才转过身来,关了下吹风机,马上又开了——我也说不
好,或许只是调了下档。我问奶奶呢。「睡了呗,」她瞅我一眼:「不催你就不
知道回来!」
我坐到沙发扶手上,笑了笑,没说话。
「你说说你啊,时间还安排得挺满当。」她把头歪向另一边,接着吹。我像
个大人物那样叹口气。母亲笑了下,很快又没了音——起码在嗡嗡声中听不见了。
她穿着粉色睡农,香喷喷的,暖风把这种香喷喷无限放大后,吹到了我的脸上。
「我爸呢?」我靠近母亲,夺过吹风机:「还没回来?」
「完了,完了!」她挣扎了一下,很快抻着脑袋侧过身去。
我吸了吸鼻了。不知是酒精还是嗡嗡声让我的脑子有点发麻。
「你爸啊,小礼庄呗,说一会儿回来!」吹风机的轰鸣中,她声音很大,叹
气声也很大:「正打麻将!」
我轻轻「哦」了一下,也不知道「哦」给谁听。那头青丝在我的手中滑过,
感觉很奇怪,所以我说:「头发长了。」
「那可不是长了,还能越长越短,你不习惯了么。」母亲笑了笑,很快抬起
头:「换小档啊,啧,我自个儿来得了!」
我也有样学样地「啧」了一声,很快换成了小档。
「凉风!」
我又换成了凉风。这次没「啧」,而是打了个酒嗝。
「没喝酒是吧?」
我笑了笑。
「弄完赶快洗个澡,臭死人!」
「我咋闻不到?」
母亲没理我,而是转身撑住了电视柜。
我也顺势一屁股坐到了电视机旁,这下舒服多了。
「啥时候走?」
「明天啊,又不是不知道。」
「说得跟你妈撵你一样。」她侧过脸来笑了笑。
「那就不走了,明天星期四,星期天再走。」
「行了你,还知道自己姓啥不?」她白我一眼,又轻轻来了一肘。
我肯定笑得很夸张,捏着那头青丝高高扬起,手滑滑地,我感到嗓子眼里直
发痒。就这一瞬间,不争气的肠胃却一阵翻涌,毫无办法,扔下吹风机,我直奔
卫生间而去。没一会儿,母亲敲敲半掩着的门,问好点了没。我觉得整个身体都
消融在了食道里,软得像根面条,却啥也没能吐出来。母亲进来抱住我,给我拍
背:「让你喝喝喝!」她几乎咬牙切齿。
第二天是被父亲敲醒的。吃饭时一家三口,我问母亲呢,答曰要上外地演出,
五点多就让青霞接走了。我随口问上哪儿演,「古镇啊。」父亲掇上一根酸萝卜。
「清明庙会不早过了?」
「嗐,」父亲又把酸萝卜扔了回去:「那个啥文化节早整不下去了,都没啥
人,今年就没办!」我埋头吃饭,没说话。我犹豫着要不要「哦」一声,到底是
放弃了。「听剧团人说,赵XX答应了出山,前提条件嘛……」父亲仰起脸,把稀
饭喝得呼呼响,奶奶让他慢点慢点也无济于事。如你所见,啥条件,父亲没说。
直到一碗饭干完,他老才放下海碗,满意地抹了抹嘴,「老母猪又闷死了半窝崽,」
他衔上支烟:「这个月第二次了。」
「你得看着呢,不看好能行?」奶奶直敲碗。
我把那根酸萝卜掇了过来,「妈个屄」酸萝卜真是脆,但说不上为什么,有
点尿急,嚼起来浑身冒汗。
「肉价又便宜,」父亲摸了半天打火机,但并没有把烟点上,而是重又操起
筷子夹了一块腊肠:「还是得找个仙儿看看啊。」
「他看得不行,后庙那个谁……」这个话题奶奶很是来劲。
「生肉啥价现在?」在父亲和奶奶的争执中,我觉得总得说点什么:「四块
五?四块七?」
「四块二还不行?还四块五,」父亲笑笑,总算点上了烟,他伸个腰,站起
身来:「去哪儿坐车一会儿?」
待父亲上阳台的功夫,奶奶开始抱怨,说猪毕竟是猪,要是跟人一样,那也
不用咱们养了。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能喝饭。不想奶奶捣了我一下,搞得她大
孙子差点喷出来。她声音很低:「从古镇回来啊,还要上林城,你妈啊,大忙人,
这不才从平阳回来?」
「啥时候?」我用了很大劲才把面疙瘩咽了下去。
「啥啥时候?」
「你不是说才从平阳回来?」
「没给你说?就上礼拜六啊,说是开啥会。」不知是不是错觉,奶奶的嘴巴
张得越来越大了,估计俩鸡蛋都不够她老一嘴吞。
父亲骑摩托车送我,我问咋不开车,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好一会儿才
在混着烟味的风中说:「万一有应酬啊,开个车也不方便,现在查得严。」我问
他不早戒烟了,咋又抽上了。父亲没说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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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姚麦组合己超越OK组合,成功跻身联盟史上最佳双人组的亚军,冠军
是谁他没好意思说,据我估计,只能是瑟瑟发抖的乔丹和皮蓬了。这牛吹得稍显
夸张,有点拿东湖当太平洋的意思。不过姚麦确实稳定,前一阵的表现也的确抢
眼,场均合砍55,外带大两双的篮板和助攻,帮助球队提前五场锁定季后赛席位。
而季后赛首轮对阵小牛,火箭竟连下两个客场,这势头略猛,搞得呆逼们都有些
口干舌燥。
四月末的一个阴沉午后,在东操场打球时,李俊奇神不知鬼不觉地蹦了出来。
在场边观摩一阵,吆喝了几嗓子后,他给我撂了瓶水。我让他上场打会儿,这老
乡撇撇嘴,摸了摸光头,又蹦回了绿茵场。老实说,新发型不错,戴上眼罩的话,
活脱脱一个忍者神龟。
回去的路上,在田径场入口,又撞上了这货。他人模狗样地颠着球,问我五
一有啥打算。我确实没啥打算,就摇了摇头。他问我去过422 没。我说没。他就
邀请我上422 耍耍。我问422 有啥好耍的。他捡球回来,擦擦脑门上的汗,半晌
才说:「想想还真没啥好耍的。」这过山车开得,让人没法接。所以他就自己接
了过去,说最近忙着写生,哪都去,啥都干,累得要死。
「难怪没见你打球。」我只能这么说。
「打球还是打架?」他歪着嘴,一副便秘的样子。
「靠。」
上次干架很不尽兴,没倒腾两下就被李俊奇拉开,但梁子算是结下了。在球
场上再碰着自然也没句话,这倒是务实之举——因为要真搭上了话,肯定免不了
一场鸡飞狗跳。奇怪的是,那之后便再没见过十五号。
「那帮逼啊,就那操行。」他总算把歪着的嘴咧开了,脸颊的痘痘显得立体
了许多。
我笑了笑,没说话。我以为下雨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陈晨爽啊,连课都不用上,据说出国定居,不回来了,比比老汉我……」
李俊奇突然叹口气,像头悲怆的驴。
「是不是?」
「那可不,哎——」他抱球立定,得有个两三秒才戏剧性地扬了扬眉毛:
「人绿卡早到手了,这会儿就在18号院的吧,好像他爷爷八十大寿。」
「老重德」仨字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卡住。18号院我知道,省军区医院
旁边,平阳市委老干部家属大院。我实在不喜欢这个话题。呆逼们越走越远,已
经绕过卵石路,拐进了小花园。我觉得是时候跟老乡拜拜了。不想李俊奇自己说
了出来,他拍了两下足球,仰脸靠近我,耳语般:「老重德,人老心不老。」说
完他一个后撤步,梗着脖子作了一个笑的表情,但并没有发出声音。
我也只好笑了笑。
「都这把岁数了,身边儿……」他把皮球拍得啪啪响,好一阵才抬头扬了扬
眉毛:「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没缺过……」我不记得这老乡有什么神经系统上的毛
病,但为什么剃了头发就要扬眉毛呢?老实说,很淫荡。于是随着他的只言片语,
我眼前便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若干淫荡而恶心的画面,比如众所周知的老干部和小
护士抢夜壶。几乎一瞬间,我发现自己被尿骚味包围了。临分手,李俊奇说他正
在搞一个人像工程,要画多少多少幅随机的人物肖像,过两天有空了一定要给我
来一幅。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可能是有些走神吧。天阴得像一块巨大的囊肿,我觉
得下一秒就会脓水淋头,把我们所有人烧得体无完肤。上周四早上,在返回平阳
的大巴上,我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响了有四五声就被挂断。快到学校时,她回
了过来,我以为她会说些黏糊肉腻的客套话,再不济以长辈的口吻开个玩笑,然
而没有,她直截了当地问:「咋了?」其时我刚从昏昏沉沉中惊醒,半晌都没说
清「咋了」,直到公交车报站,我才问她有没有到平阳开会。牛秀琴有些摸不着
头脑。我只好进一步提醒她:「开会,上周六有没有到平阳开会?」犹豫了下,
我添了个「你」。
牛秀琴笑了起末,一种吞咽空气的声音,像鬼片里的呼救声,搞得身旁的女
孩频频侧目。等笑够了,这老姨说:「还惦记着呢!」嗓音莫名尖利,极有穿透
力。除了握紧手机,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是有这么回事儿,」许久她才止了笑,
接连「哎呦」了好几声:「不过我没去,你妈一个,领导一个,还有戏协那个谁。」
我哦了一声,水利局门口有人扭秧歌,锣鼓喧天。
「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你呀,就是心思活络,累不累你?不早说了,你妈
跟他……」她压低声音:「啥事儿没有,肯定!」
果然,一连三天的雨,时大时小,但户外活动基本都泡了汤。利用这个时间,
我把一大摞卷宗、档案稍加整理后归了个档,甚至没等老贺催,可以说想不佩服
自己都难。谁知,开会时老贺还是公开提醒我,我的工作在所有人里面是最后完
成的。说这话时,她尿急般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到我身边就停了下来。我只能假
装没听到吧。各种表格、卷宗、资料汇总被数个牛皮纸袋包裹着,又用麻绳扎了
两匝,厚得像块要破吉尼斯纪录的千层饼,两三千页恐怕都不止。老贺便抱儿子
一样抱着它返回讲台,之后,拿它在讲桌上敲了又敲,粉尘升腾中,她宣布:
「那就开题吧。」其他不说,她这个动作看起来真是过瘾。
周六,也就是四月的最后一天,老贺打电话来,催我快选题、报题。我说咋
选,不就是土地制度的经济学分析么,还能咋选。老贺呵呵直笑。我只好求贺老
师高抬贵手,把我给放了吧。老贺变得严肃,说:「严林啊严林,我这项目组就
这么埋汰你?」
我忙说不是,但到底是啥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想老贺又笑了——翻脸比翻书还快——沉吟半晌,她说:「放不放你,我
说的也不算啊。」这就过于明目张胆了。
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今年五一又没迷
笛,有说是怕非典,有说是张帆跟朝阳区政府谈崩了,总之于我们而言少了个来
回奔波吃土的苦。至于黄金周,上哪儿玩,倒不是人太多、累不累的问题,而是
穷。何况对山山水水,我向来没什么兴趣。五一当天在排练房倒腾了一上午,打
打闹闹中正吃饭的时候,王伟超来了个电话,于是在他的盛情邀请下,我带陈瑶
回了趟平海。
对陈瑶的到来,母亲很是惊喜,殷勤地给我们提供建议,规划出游路线,她
说真该抽个时间,陪我们玩上一天。我说算了吧,是的,那熟悉的笑脸老让我想
吻上一吻,一时间心乱如麻,压根不知该如何自处。「算啥呢算?」她有些不高
兴。我赶忙笑笑,说用不着,王伟超都计划好了。王伟超的计划是先去古镇大雁
沟,想登顶就往庙里跑一趟,然后去谷地,钓钓鱼、玩玩漂流、尝点农家乐,这
之后才是正常的游玩——他建议我们往原始森林的西南麓去,众所周知,那里尚
末开发,「野营啦,烧烤啦,兴许能打只狍子、杀头狼啥的!」这逼很兴奋。王
伟超说得有些夸张,狍子有可能,狼恐怕只是传说。但既便如此,该计划也不适
合给母亲全盘托出。
当晚一家人在商业街吃了顿饭,陈瑶全程红着脸,乖巧得让我不忍直视。打
饭店出来,母亲偷偷把我拉到一边,塞了一千块钱过来,小声问够不够。尽管不
好意思,我还是照单全收,我吸吸鼻子,点点头,屁都没放一个。母亲不忘叮嘱:
「别乱吃。」
实际上也没花多少,或者说压根就花不出去,大雁沟人太多,我们直接去了
谷地,结果那里的人也没少到哪去。钓鱼就不说了,搞个漂流叫到几十号外,那
场面壮观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上澡堂子搓澡呢。吃了顿便饭,呆逼们直接往原始
森林进发。加上王伟超的女朋友,一程七个人,这女的是不是原来那个,我也说
不好。仨钟头不到,路两道的红布条和人类垃圾己不见踪影,除了鸟叫虫鸣,只
剩脚下厚重的咯吱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土腥味,大家说起话来都莫名变
得小心翼翼。回望一眼,蜿蜒小径在参天树木中仿佛从末存在过,大概除了偶尔
漏下的斑斑阳光,我们已经离生活足够遥远。也正是在此时,我猛然意识到,这
次算是来对地方了。尽管有呆逼声称对这一带很熟,我们还是迷了几次路,一惊
一乍、磕磕绊绊中,总算在天黑透之前穿过山坳,抵达一片开阔的河谷。
安营扎寨又是两个多钟头,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吃了点东西,野营我是毫无经
验,对这租来的帐篷更是不得章法。打水,洗手,垒灶,起火,等吃卜烧烤,已
近午夜。还好,酒肉、星斗、和煦的风以及远近难辨的狼叫是最好的犒劳。有人
说不远处几米见方的山涧就是平河,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能开玩笑,起码说
明之前的紧张慌乱在篝火和肉香前正渐渐消散。陈瑶难得小鸟依人,更别说当着
这么多人的面,看来对这行程她老还算满意。
这趟王伟超还真带了把气枪,路上放了两枪,结果屁也没打着,往火边一坐,
他又忍不住拿出来把玩。于是围绕着枪械,呆逼们就瞎吹了一通。某逼说他有个
老表,邓村的,家里起码有两三把枪,92了、95了都有,他亲眼见过,还差点摸
了摸。
王伟超说:「你老表谁啊,陈建军?」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搂着陈瑶,没吭声。
「住邓村的都是牛人啊,有个把枪也不稀奇,」另一个呆逼说:「不过你老
表——不会是邓村看门儿的吧!」又是一阵大笑,在山谷间跌来荡去就变成了鬼
哭狼嚎。一种失重感突然袭来,仿佛被谁挠着脚掌,我心里一阵麻痒。
第二天上午草草烤了顿肉,我们就打道回府了,虽然按王伟超的计划要玩个
三四天。打败我们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蚂蟥。从那个下午陈瑶第一个在胳
膊上发现一条,到晚上烤肉时每个人身上陆续揪出三四条,再到一早醒来帐篷上
黑压压的一片,说不瘆人有点勉强。不幸中的万幸是,王伟超的新女友并没有因
此真的疯掉。到服务站已是下午两点,一碗泡面没吃完,陈瑶就说家里有事,她
得回去。我问咋了,她说来了亲戚什么的,我便不再多问。王伟超开着个松花江,
把众呆逼沿途撂下,就载着我和陈瑶到家收拾东西。奶奶肯定依依不舍啊,但也
没办法,哪有拦着不让人走的道理。陈瑶问用不用给母亲说下,想了想我说算了
吧,先走再说。怎么想的,我也说不好。王伟超本来要留陈瑶吃个饭,但她说真
的急,我只能笑笑说下次下次。送走陈瑶,我们跑钢厂澡堂泡了个澡。空无一人
的洗浴大厅里,王伟超说:「可以啊,你个逼真是好福气!」我琢磨着嘚瑟两句,
却在一片温暖的湿润中昏昏睡去。难说过了多久,一巴掌给我拍得差点蹦起来,
王伟超笑笑说:「不比邴婕差。」
晚上哥几个喝了点,打了半宿牌,有人嚷嚷着上哪哪打球去,我滚到沙发上
便再没爬起来。昏昏沉沉中,记得王伟超他妈开门进来嘀咕了几句,再就是蚂蟥,
爬得陈瑶满身都是,我提枪乱射,有人说不行,得用邓村的枪。我一个激灵,打
沙发上坐了起来。天己大亮——何止大亮,九点多,太阳都晒到屁股了,王伟超
迷迷糊糊地说厨房锅里有小米粥什么的,我匆忙穿上鞋子,拽上外套就奔了出去。
奶奶一个人在家,说:「你现在回来,可没饭了!」我径直进了房间,奶奶
在客厅还在说着什么,我没搭理她。刚跨上自行车,在小区门口碰见了蒋婶,她
说林林回来了,我「哦」了声就骑了过去。
打街边小店吃了碗凉粉,到剧场时,已经一点多。母亲在后台忙着,我倚着
门瞧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观众席。前台俩大褂在排练说相声,天津人没跑了。当
然,观众不多。据母亲说严管期间限时限流,一般三点钟之后人才会慢慢上来。
于是我就看到了三点,中间母亲出来两次,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在戏班子
上来之前,我走出去,跑老南街吃了碗面。再回来,直接去了办公楼,团长办公
室锁着门,我只能在会议室玩了会儿电脑。不看不知道,继4 月30日输掉一个主
场后,火箭竟被连扳两局,今天索性连天王山都输了。啊,真他妈的可喜可贺。
对于在办公楼发现我,母亲很惊讶,她夸张地拍拍胸口说:「吓我一跳!」搞不
好为什么,看着笑靥如花的母亲,那一刻我脑子里冒出的念头竟然是:身正不怕
影子斜,没做亏心事,还怕鬼敲门?我承认自己走火入魔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问:「陈瑶走了?」
「家里有事儿,走了。」我说。
「唉,忙得,」母亲撇脸看看我:「也没跟姑娘聊几句。」
我没说话。
母亲又看看我。
「跟她有啥好聊的?」我猜自己嘴里憋着屎。
「咋了?」好一会儿,母亲才说。
「差一辈儿有啥好聊的?」我歪着脑袋笑了笑:「真聊起来,你就发现差距
了。」
「哦,你妈就是老古董,拿不出手。」她没看我。
「我可没这么说,你……」我不知道自己是慌张还是生气,一时之间竟有些
面红耳赤。
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险些趴到方向盘上。我也笑了笑。
对我返还八百二十元人民币的行为母亲赞赏有加,说今年要拿了一等奖学金
可以考虑送我份大礼。我说那就等着瞧吧。父亲则替小舅捎来话,让我有空上小
礼庄钓鱼去。于是五号一早,我就上剧团办公室拿车——说是一早,起码也得有
九点半吧。办公室连个人影儿都没,骑了车,我又拐进了剧场,结果母亲不在。
我倒没有找母亲的打算,但看到青霞时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她说今天文化
宫有个评剧展,俩领导都去了。我问是不是小郑搞的那个。
「你起码得叫老郑,」霞姐白我一眼,跟着笑了起来:「可不光是展览,以
后可能会定成评剧节,这不你姨他们都去了,有戏唱哩!」
我「哦」了一声就没话说了。我不知道这个事是好是坏。我犹豫着要不要旁
敲侧击打听下陈建军,还是放弃了。霞姐让我把发簪拿来,于是我就把发簪拿来。
她让我把它插上,于是费了好大劲我才把它插上。
「女朋友走了?」她问。
「走了。」
「姑娘不错。」
我没吭声,只是看着她化妆。
「姨一会儿请你吃饭。」
「吃啥?」
「盒饭啊。」她笑了笑,马上又皱皱眉:「看看,被你带沟里了!」我不知
道她在说什么。
「我妈中午还回来不?」吸了吸鼻了,我问。
「那可说不准,领导们聚个餐不是很正常吗?哪有大餐不吃的道理!」
在剧场门口徘徊了一阵,我终究还是去了文化宫。
文化宫在东关,去年刚落成,至于什么时候开放的,我也不清楚。记得以前
是个粮站小区,三条主干道交叉口,有几个老年门球场,卖冰糖葫芦和遛鸟的特
多。这地方离商业街并不远,骑车二十来分钟,令我惊讶的是周围全是新开发的
楼盘,巨大的广告牌像首最文艺的诗捅进你的心脏,平海就一县级市,哪来那么
多外来人口啊。文化宫占地得有六七百亩,看介绍,古玩市场、少年宫、文化馆、
大礼堂,啥都不少。过了大礼堂就是文化馆,门口张灯结彩,横幅上写的是啥我
也没心思细看,正对大堂门口搭着个露天舞台,有几个小孩在上面蹦蹦跳跳,顺
着中轴线挂着很多红绸布,每两个红绸布之间都是一张评剧人物肖像,肖像背面
则用宋体小字印着若干剧目的剧情梗概,更远的地方有些道具展示、小地摊什么
的,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转了一圈儿,我也没能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找到
母亲,或者看到哪怕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看了看手机,十一点四十五,我决定
去会议室瞅瞅。
多功能会议室在四楼东头,足有个三百来平,如你所料,里面很热闹。还没
等我靠近,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就直刺而来:「……咱们不讲排场,不搞铺
张浪费……但是呢,康副总理对平海,对省单,特别是对平海,做过多大贡献,
老百姓们都知道,所以,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拿出咱们的日常工作状态就
行,卯足干劲……这次呢,除了水电站和平钢集团,康副总理重点可是要验收咱
们的文化成果,咱们的报社,广播电视,咱们的文化市场改革,咱们宣传机构对
传统文化的支撑是重中之重……顺提一句,对凤舞剧团啊,老人家也是早有耳闻
呐……」陈建军抑扬顿挫,洪亮的嗓门像是天生带着回声,即便隔着堵墙也没能
挡住这台人形扩音器制造的技术噪音。他一说就是半个多钟头,期间掌声不断,
每次都要强行压下去。我不知道这些领导干部是真对老康感恩戴德,还是真对自
己的劳动成果无比喜悦,抑或是——他们权当免费听相声或者看耍猴了。陈建军
给参会部门都作了部署,文化馆、广播电视台、平海晚报社、戏协……最后一个
是凤舞剧团。他说:「老人家想听戏,不是其他的,就是想听咱们的《花为媒新
编》!」
有那么一刹那,我坚定地认为这个啥评剧展览的狗屁玩意儿整不出什么幺蛾
子。然而随着散会,陈建军把凤舞剧团留了下来。他说:「张团长,张团长!」
我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更听不到白面书生对她说了些什么,直到周遭彻底安静
下来。
我懒得听他瞎扯,借幔缝往里瞅了瞅,奢华背景一览无余。也不能说「奢华」,
起码单从色调上讲,除了会议桌前的一小块浅棕色地毯和玻璃墙体后的深红色幔
帘外,主要还是简约的棕红色和白色。一片嘈杂中,目光滑过人群,滑过饮水机,
滑过磨得发亮的棕色矮背皮椅,定格在主席台一张崭新的棕红色会议桌上。水杯,
文件夹,写字笔,以及靠坐在桌沿的女人,都在通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圆领
休闲白衬衣,黑色半身长裙,母亲双臂抱胸,一头青丝高盘脑后,金属发夹——
如前所述,光彩夺目。
「……你说咱平海也就巴掌大的地儿,哪还有非典,听说人平阳不也照样歌
舞升平?」早有人从安静中杀出重围。
「小道消息不足信,可不敢瞎扯,嗯,陈书记在这儿,这可代表着官方消息。」
张岭口音的平海话,不等说完就先笑了起来。
「啥官方不官方的,一家之言,啊,平海暂时安全倒是真的,不过咱是旅游
城市,区域内的人口流动性其实并不比平阳差,对不对?咱们的防护工作总体上
看还是不错的。」末见其人,再闻其声。
众人点头称是,于是愈加嘈杂。
母亲不置一词。
「那——啥时候能解除隔离?去年那么厉害平海也没几个,昨晚上看新闻,
说北京都已解除严管了?」还是郑向东。
「都没隔离谈什么解除,咱这是重点区域重点关照。」姑且认为是牛秀琴吧。
「是啊,学校了,娱乐场所了,防范于未然嘛?」陈建军叹口气。
「哎呀呀,这打进四月份就没整几场演出,净排练了,糟心啊。」
「我就知道老郑的心思在这儿!」牛秀琴哈哈大笑,很夸张。
其他人也笑,更夸张,一种锣鼓喧天的感觉。母亲也抿抿嘴,之后扫了眼窗
外。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有风,深红色幔帘都猎猎作响。但要说夸张,肯定还
是陈建军笑得最夸张,好半晌他止住笑,说:「再有一天,啊,顶多俩天,风头
过了,咱剧场演出自然也就恢复了。」
「那敢情好,哎呀呀,天天只是排练,这好东西只能干攥着,排不上用场,
你说可不把人急死!」小郑把手拍得啪啪响。
大伙儿又笑了起来。母亲也笑,她垂下头,又抬起来。
「我说老郑啊,演不演都有人给发工资,老板不急你急啥?是不是,凤兰?」
牛秀琴近在咫尺,震耳欲聋。
哄堂大笑中,母亲说:「放心吧,白吃白喝还能养你们几个月,没啥大问题。」
她长裙下的双腿摽起来,轻轻晃了晃。
于是笑声更热烈了,有人甚至鼓起掌来。
「来来来,」牛秀琴冲到幔帘前,挥挥手,似是在费力拂去洋溢的笑声:
「大伙儿站一块儿,合个影。」
「牛主任这服务够周到的,送板蓝根、送醋,还带给人照相!」
「嗐,人手不足嘛,我这就当记者了,麻利点儿都,陈书记?张团长?」
人声鼎沸中,母亲走出眼界范围。
白面书生总算出现,又马上消失,毫无例外是白衬衣、西装裤。牛秀琴呵腰
撅屁股,吩咐这个,指挥那个,一连拍了好几张。搞不好为什么,我总觉得眼前
这幅光景说不出的滑稽。拍完照,陈建军说:「哎,郑副团长,劳您大驾,给大
伙儿发了吧。」郑向东立马招呼人搬东西,屁颠屁颠的。当然,他不忘感谢陈书
记,夸党的政策好,又说去年送的那些都还没用完。陈书记宽厚地笑了笑,逐一
回应了大家的招呼后,在幔帘前立定了。哄闹渐行渐远。
「你俩也来一张?」牛秀琴的声音。
「啊?」
「俩领导也来一张,快快。」
「凤兰?」
「算了吧,这东西都搬走了,」这么说着,母亲又回到了会议桌前:「你们
也不趁早。」
「那就算了。」陈建军笑笑,拉把椅子坐了下来,只留半截肩膀和一个后脑
勺。
「续点茶?」牛秀琴扭身提起暖水瓶,朝幔缝处走来。
她先给陈书记续上一杯,轮到母亲时,后者摆摆手,说还没喝。
不等把暖水瓶放回原处,牛秀琴就扭扭屁股,一声高呼:「呀!东西在哪儿
发?我也得跟过去,啊,新闻需要新闻需要哈。」她笑着便消失了,临走不忘关
门,砰地一声响,幔帘都飘荡起来。
陈建军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再次晃了晃脑袋。「还好吧最近?」陈
建军弯下腰,声音轻柔。
「不劳陈书记费心。」母亲眼都没抬。
「打你电话也不接,上门也不见……」陈建军有些激动,他抬起手,似乎还
想说点什么,却只是化作叹出的一口气。
沉默。
「还有事儿?」可能过了一万年,母亲说。
陈建军笑了笑,说:「你呀,没见老邓那张脸。」
母亲没说话。
「还别说,这个郑向东啊,搞展览有一手!」
「你以为呢?」母亲站了起来。
陈建军「啧」了一声:「坐嘛!」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
于是母亲坐了下来,不是桌沿,而是会议桌前的一个矮背皮椅。棕褐色的真
皮扶手挡住了幔缝的左下角,除了一张侧脸,母亲只露出一截手腕,倒是穿着肉
色丝袜的小腿在狭小的缝隙里隐约可见。
陈建军也坐了下来,伴随着一口长吐出的气。「这防护啊说到底也只是防护,
哎,」他埋头咂嘴,兀地又抬起头来:「那小兔崽子,没再纠缠……骚扰你吧?」
「没有,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母亲笑了笑,她直直地靠在椅背上,衬领
洁白。
「这小王八蛋,头长疮脚流脓的货,欠他妈弄,我……」法令纹生动地浮现
出来,白面书生突然没了音,薄嘴唇抿了抿,终究又咧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
那脸都憋得有点红,像二八少女开了朵娇羞的花。
母亲没搭茬,而是仰起了脸,桌椅下的小腿不经意地挪了挪。少倾,她笑笑,
轻叹了口气。
「整天吊儿郎当的,不说他了,」陈建军放下钢笔,往前靠了靠,双手在巨
大的陶瓷笔筒后握紧:「跟你说个正经事。」
「啥?」
「那个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你知道吧?」法令纹扬起,陈建军扶扶眼镜:「钢
厂牵头那个。」
果然,又是基金会。母亲只是嗯了声,似是有些迟疑。
「我想让它给剧团捐赠点。」
「不行不行。」母亲立马摇头。
「那有啥,」陈建军靠到椅背上:「咱剧团到钢厂演出也不是白演的,再说
了,上回拿大奖,但省财政的划转流程走下来,怕不得有个一俩月,现在剧团不
是经济困难嘛……」
「那也不行,不合适。」母亲挎了挎包。
「你说你这犟劲儿啊凤兰,剧团现在啥情况我一清二楚,你就说大巴包(听
不太清,好像是)一天多少钱吧。」
母亲盯着饮水机,没吭声。
「几十号吃喝拉撒,那可不是开玩笑……」
母亲还是没动。
「凤兰,」陈建军几乎要俯到桌面上:「企业赞助文化发展实属应该,取之
于民用之于民嘛,不然那些钱也是流进他们自己腰包里了。」「你以为这文化发
展基金是干啥的?它就是扶持文化发展的啊。」「这事儿别婆婆妈妈的,我替你
拿主意了,啊,回头填个申请表,走走流程,二十万也不多,先救救急。」
母亲垂头拢拢头发,很快又仰脸笑了笑:「劳您费心了,不过,真不需要。」
这两年剧团困难我知道,说举步维艰也不为过,创业多半如此,起初还好说,一
旦运营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奶奶连卖造纸厂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母亲硬摁着
没让动。
「你这犟劲儿十头毛驴也拉不回来,」陈建军笑笑,把签好名的纸递了过来:
「我看连赵红妆……也赶不上你。」
母亲没搭茬,也没接,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都会好起来的。」母亲拢
拢头发,语气轻柔。完了她挎挎包,笑着站起身来:「您忙吧,我有事儿先走。」
「咋,这就走啊。」陈建军也起身,打桌后绕了过来。他飞快地在小平头上
抚了两下,捋狗毛一样。白衬衣白得耀眼,「……你说说你,」陈建军声音低沉
下来:「老躲着我干啥?」「你用不着躲我,你躲我干啥?啊?我能把你吃喽?
二十八戏协聚会你不去也行,市局颁奖你为啥不去?」陈建军突然用力捶了捶桌
子——咚咚作响中,我觉得茶壶都蹦了起来——却又没了音。
轻巧的脚步声。平底鞋。「哎——有事儿!学校的事儿!」母亲停下脚步。
陈建军的呼吸时隐时现,我老担心他会扑将过去,或许真的是杞人忧天吧。
牛秀琴迟迟没有进来,只有沙沙声,下雪一样。猛然,陈建军的喘息钻进了耳朵。
我甚至没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干啥你!」母亲的声音:「陈建军!」在气流的
尾端,她终于压低声音吼了这么一句。
我下意识地扫了眼周遭,顿时五脏六腑就沉了下去。
「陈书记!陈建军!」母亲咬着牙,接连叫了两声「你快松开」。
「凤兰啊。」「陈书记」恐怕是入了魔怔。
「放开!」母亲喘了口气,喉咙里滚过一声厉吼,高亮而清脆,不容置疑。
咚咚两声,紧接着是很大的一声「咚」。
「几年来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清楚的很,你记住,我凭啥帮你,帮剧团,啊?
我有目的,我不怀好意,是我胁迫你,要下地狱我下地狱,我下地狱。」他这声
音忽高忽低,抑扬顿挫,吐词精准,语速极快,落点又变得轻柔起来。
「陈建军!我可喊了?」
回答母亲的是窸窣声和越发粗重的喘息,像只病猪。
然后是母亲清晰地尖叫声:「你还能要点脸不?」
病猪怎么会要脸呢?连我都想笑了。
「放手,来人啦!」
「咋会来人?来什么人。」病猪喃喃自语。
北侧有个消防门,我飞起一脚,没能踹开。然而,就在我打算冲向甬道拐角
时,真的传来了高跟鞋的嗒嗒声,不紧不慢,有条不紊。陈建军发出一声类似口
哨的叹息,又是咚咚几声,母亲似后退好几步,终于喘了口气。敲门声却姗姗来
迟,好一阵才「笃笃笃」。
「陈书记?」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日他妈的。
「嗯。」
「哟,凤兰还在呢,」开了门,这老姨便笑了起来:「走吧,陈书记,王书
记催呢。」
母亲「噢」了下,或许没有。
陈建军却一声不吭,像是消失了一般。
「哎——对了,我的包,又落这儿了!」在牛秀琴夸张的笑声里,我才发现
自己早已满头大汗。老实说,杵这都一个多钟了,居然就发现不了这么大个活人
的存在,难说这是该庆幸还是沮丧。除了充分论证基层文化部门堪忧的安防系统
之外,我又能说什么呢。
母亲没说话,半晌似乎冷哼了一声。短促得就像没哼一样。之后,防盗门先
是「吱咛」一声,再是「咣当」一声。余音中,陈建军只来得及叫了声「凤兰」。
然后他「日」了一下,奔出去时又是一下。「妈个屄!」他说。
抹抹汗,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打消防甬道快速下楼。没走两步,我才惊
觉先前出门时牛秀琴似有意无意朝这边瞟了俩眼。到底几眼,我可说不好,甚至,
兴许她还笑了笑也不一定,我拿不准她是否早已发现了会议室外面的偷窥者。紧
赶慢赶,到底是没能撵上陈建军,我只来得及闻闻空气里弥漫着一道徒劳的汽车
尾气。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正在后台忙碌,给小演员们卸妆啥的,郑向东也在。
而我,该是时候去趟邓村了。
邓村我知道,离平海的第一家丹尼斯不远,前身好像是什么武警部队还是武
装部家属院,门口老有人站岗,高一军训时思想教育课就是在邓村对面广场上的。
就是有点远,在西南老城区,耗了我近一个钟头。广场确实是广场,但远比记忆
中要小得多,包括那个花坛和主席像,溜达了一圈儿,我便往家属院而去。广场
对面的应该是正门,大理石门廊上有八一标志,右侧竖着两块木匾。一个是「平
海武装部家属院」,一个是「平海市市委家属一院」,同记忆中一样,确实有人
持枪站岗,加上哨亭里的话,起码三个人。这么说只是如实描述一下,我当然没
有硬闯进去的打算。
然而在正门对面的洋槐下蹲了半个多钟头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能在这里碰到
陈家的什么人。我觉得自己是在大海里捞针,何况末必有针。绕着围墙骑了半圈
后,终究还是拐进小店,吃了碗凉粉。问了问哪个是文体局家属院,结果没人知
道,老板娘操着平海口音说她是外地人,这个倒是很难看出来。买烟时门口榆树
下坐着一个大爷,我便心怀侥幸地问了问。这老头一拍大腿来了劲,说:「后生,
文体局家属院?没的!」我说不会吧,他说他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对邓村了解如
下:一、二号院建于九一年,六层,分别是市(县)委家属院和武装部家属院,
三号院建于九六年,九层,依旧是市(县)委家属院。总之,没有任何一个能和
我说的什么家属院对上号,他认为我找错地方了。即便隔着围墙,九层楼还是很
好辨认,应该有两栋,离北门最近。于是我又在北门守了半个钟头,玩了阵儿贪
吃蛇,手机都快没电了。最后——还是自我否定。
站了有两分钟,我抹抹汗,溜着围墙继续前行——墙上有电网。绕行一周用
了八分钟,这个家属院或者说小区算不上大,东西南北共四个门,其他仨门都只
有一个哨兵,而且门廊上没有任何标志或牌匾。对着正门口又发了会儿愣,我骑
向了广场,看到南侧的早点摊时方觉饥渴难耐。
待两个煎饼果子下肚,我才意识到适才的几个钟头自己只是发了一场神经。
刚进剧场,我便看到了郑向东,一身过于宽大的白西服使得他那头煽了油的
头发黑得像掺着沥青的猪鬃。看到我,他就笑了,我没笑,径直问他母亲回来没。
「回来了呀,」他说:「早就回来了,饭都没吃,说有事儿。」舞台上正摆着道
具,我友情问了句「待会儿演啥」,不等他回答,便直冲后台。但小郑叫住了我,
他说:「不在后面,你妈不在后面!」至于母亲在哪儿,他说应该在办公楼吧。
遗憾的是,他猜错了。但陆宏峰在,正霸占着团长办公室的电脑,打游戏。他说
母亲接个电话就出去了,大概是在两点。
我瞄了眼手机,三点五十分。
通往邓村的路上,我终究没忍住,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再拨打时,
手机没电自动关了机了,我这才感到太阳火辣辣的,它照在你脸上的时候仿佛打
了你一拳。直杀北门,这么搞是否明智恐怕只有老天爷晓得。
北门正对沿河南路,也就是进市区后分岔的北平河的南岸,这里有一个好,
就是空间有限,车速并不快。起先我在沿河花园的绿化带里杵了半天,后来发现
太傻逼,索性在北门右侧一个修车摊上坐了下来。这一坐几乎就是一个下午,或
许以后无聊的日子里我会想起这么一个无风、焦躁又故作平静的午后。我会记得
自己假装无意地盯着每一个进出的车辆,记得一连吃了四五个雪糕,记得修车人
上来聊天时表现得像个哑巴,记得拿起手机我却毫无办法,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
六点多,当夕阳铁锈般洒满青石路面,修车人也开始收摊,我揉揉屁股,到底是
无功而返。慢悠悠地骑回广场,上面已满是载歌载舞的人。我停下,试图点上一
支烟。远远地,一辆奥迪打正门缓缓驶出,到我身侧的洋槐下时,它还顽皮地调
了个头。夕阳把半开的车玻璃印得血一样红,我又打了一次火机,然后便看到了
驾驶位上的人。他笑着仰起了脸,两颊的法令纹生动得如一曲广场舞。
几乎是点着烟的一刹那,我就朝那辆奥迪A6冲去。副驾驶位看不清楚,但长
发披肩,显然是个女人。夕阳戳在哨亭的琉璃瓦上,使后者跳跃着,似要淌出血
来。身后是五花八门的大音量节拍,旋律欢快,却震得我头皮酥麻。
确实是陈建军。喘气般,我猛吸一口烟,踉跄着绕过车头。
奥迪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急刹车,可以想象,陈建军难免气急败坏,他骂了
一句,之后索性摇下牟窗,探出头来。这厮大概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拽住车门
的我时,立马没了言语。我同样目瞪口呆,除了鼻子出气,再无动静。副驾驶位
的女人嘀咕了一声,又凑过脸来问咋了——当然不是母亲,而是那个细眉细眼的
葛家庄女人。得有好几秒,陈建军轻咳了一下,扭过脸又迅速扭了回来,手搭在
车窗上没动。
我条件反射地吸了口烟,松开拽着车门的手,犹豫着是否该就此离去。但周
丽云叫住了我。「咋回事儿嘛?」她提高嗓门,短暂的停顿:「哎——是你呀,
那个那个……」她并没有「那个」出什么来,但我还是害臊地打了个喷嚏。是的,
害臊得厉害,于是鼻涕、烟灰和满头大汗簌簌落下。那支吸了半截的红梅射往车
门,又弹到了地上。陈建军明显躲开了他的猪脑袋,好一会儿,在我妄图再打两
个喷嚏而末果后,他扶扶眼镜,张张嘴,但依旧什么也没说。周丽云却有些喋喋
不休,我听不出她是高兴、抱怨还是疑惑,我甚至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陈建军
摆摆手,笑了笑——可能是吧,至少那对法令纹又浮现出来,「咋了咋了,」他
说:「以后小心点儿。」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我抹了把汗,然后就卡住了陈建
军的脖子。
陈建军的喉结顶在我的虎口,接连滚动了好几下,每次都发出一种咕噜噜的
声音,像是牛在反刍。他的脸好红啊,腮帮子似乎都鼓了起来,无框眼镜挂在鼻
梁上——我以为它会在头部的剧烈摆动中掉落,但事实上并没有。这大概是我离
陈书记最近的一次,近到眼前的这张脸跟记忆中的那个白面书生有些对不上号,
比如平头上隔三岔五冒尖的白头发,比如右侧鼻孔里悄然探出的鼻毛,比如左耳
下小指肚大小的青色胎记,再比如有些发黑的嘴唇、堂而皇之冒出的火疖子和眼
角、额头处藤蔓般密布的褶子。但法令纹一如既往,甚至,它们在肌肉的痉挛中
波动起来,消失复出现,变浅又加深,宛若这个初夏傍晚的一道光。这让我心里
一阵麻痒,手便不受控制地加大了力度,一种幽幽的清香从车窗飘来,充斥着鼻
腔,我也说不好它到底来自哪里。
他只来得及哼一声。那颗猪脑袋抵在靠背上,在摆动中咯吱咯吱响——当然,
是车座在响。陈建军很快来掰我的手,先是手腕,再是大拇指,力度不小,以至
于我险些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他想说点什么,却只是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被
奶奶夸赞过的那双大眼里满是血丝,我觉得这货有黄疸也说不定。
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周丽云开始拍打,喊叫,她挠我的手,说:「你疯
了!疯了!」「来人啊,来人啊!」她冲车窗外喊。眼镜总算滑了下来。
陈建军把车踢得咚咚响。夕阳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
不出的香甜,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病猪的脖子汗津津的,越来越滑,仿佛两栖
动物褪去了一层皮。周丽云挤过来,似是要咬我。没有必要。「离我妈远点!」
我吼了这么一句,是的,这一吼似耗光了我所有力气,我松开手,后退几步,一
屁股坐在小区围墙外的水泥台上。大滴汗水从脸颊垂落,我只能抹了抹汗,又抹
了抹汗。哨兵跑了过来,陈建军疯狂地咳嗽,大喘气,像刚吞下了一斤屎,半晌
他才哑着嗓子说:「好了,好了,没事儿。」要不就是「没事儿,误会,误会」,
总之就是这些话吧。我搓着僵硬的右手,始终没有抬头。恍惚中,周丽云似乎打
车门下来,高跟鞋的脚步声在我身边响了好一阵,后来又消失了。再后来,奥迪
A6也消失了,广场上的喧嚣越来越近,一条大红大紫的长龙踩着妖娆的脚步向我
扭来,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们高举双手,宛如托着一坨坨金灿灿的屎橛子。我仰
身躺了下去。树上还挂着枯萎的槐花,摇啊摇,并没有落下来。